大军锰业有限公司所用的手推式木板车。

放假期间，大军锰业有限公司无人值班。

在溶溪乡锰矿厂，工人利用落差将矿石倒进卡车。

封堵大军锰业有限公司废弃矿井井口的墙，墙上的泥还未干。

大军锰业有限公司使用的电缆不符合阻燃要求。

大军锰业有限公司只安排一名矿领导下井。

在溶溪乡锰矿厂，应是进风井的副井变成了出风井。

11月初，国家安全监管总局派出暗查组，对重庆市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以下简称秀山县)金属非金属矿山安全生产情况进行了暗访抽查。

一路行来，暗查组所查的矿山，从设计、建设、开采到管理均隐患丛生、问题严重，根本不具备基本的安全生产条件。更令人担忧的是，这些隐患、问题惊人雷同，明显“系出同门”，就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分布在秀山县青山绿水间的这些矿山，如同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吞噬生命。

大军锰业有限公司

三级标准化矿山隐患重重

在秀山县溶溪镇，山路两侧零星分布着一些锰矿井口，路边还有锰矿堆放场。

山路崎岖不平，坑坑洼洼，明显是靠运输车碾出来的，只容一车通过，路的一侧就是陡峭的山坡。暗查组一路颠簸，左弯右绕，乘车向上。在半山腰，路的尽头处有一家矿山企业——秀山大军锰业有限公司。暗查组负责人、国家安全监管总局监管一司监察专员周彬现场决定，就查查这家公司。

井口的铁门大开，装车处停着两辆大卡车。井口两侧的几间工房亮着灯，传来电视机的声音。大多数屋子空空如也，无机器轰鸣的声音，企业像停产又不像停产。暗查组找遍了所有屋子，只找到一名自称做饭的中年女子。据说矿上其他工人都放假回家了。正想再问几句，一回头，中年女子也不见了。

“这哪像一家矿山啊，连值班的人都没有安排。万一矿上出了事，找谁去?”暗查组一名专家感叹。

在和秀山县安监局联系后，该矿一名叫段炼的负责人匆忙赶到。经询问得知，段炼只负责市场销售。那安全生产矿长呢?段炼的说法是企业没有设安全生产矿长。安全管理机构呢?企业同样没有。一番简单的查证照、看现场后，暗查人员发现大军锰业有限公司不具备基本的安全生产条件。

企业不按设计建矿、采矿。从设计图纸看，大军锰业有限公司应该是一家安全生产基本达标的机械化矿山。然而，其建矿、采矿的思路是：设计归设计，怎么省钱怎么来。以矿井主井横截面为例，设计宽度和高度分别是2.8米、2.4米，实际则是2米宽、1.9米高。设计的是矿车运输，而该矿井口处胡乱摆放着许多手推式木板车，运输方式十分“原始”。车子都是钢结构的，板材为木板或竹板。有的车上还装有方便肩拉的橡胶圈。该矿使用的电缆和风筒也不符合阻燃要求。

按照规定，这样的矿山无法通过验收，更通不过后期的安全生产许可证发放验收和复审。然而，该矿出示的复印件显示，大军锰业有限公司居然是一家安全生产标准化三级达标矿山。

特种作业人员的证件和企业的相关资质证照不全。大军锰业有限公司主要负责人和安全管理人员的相关资质证件大部分无法提供，特种作业人员的证件现场只有复印件，有效期已过;通风工作业证是2009年发的，按规定该2011年第一次复审、2013年第二次复审，但都没有复审;爆破作业单位许可证送去复审，副本在公司。暗查组在现场检查了一个多小时，最终等来的证件、证照要么不规范，要么就是过期了。

领导带班下井记录混乱。从记录本上看，大军锰业有限公司安排了矿领导带班下井。但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记录显示该矿只安排过一名矿领导下井，其他矿领导似乎与此无关。相关的矿领导下井带班记录、考核办法、带班公示、安监部门备案记录等都没有，矿方唯一能提供的就是一个手写的记录本。

安全教育培训更是混乱。检查发现，大军锰业有限公司年初没有安全教育培训计划，年中没有相关记录，年末没有总结回顾，相关记录上也没有培训人员的签字。

段炼翻了半天，找来的只有一沓安全生产试卷。试卷上不仅没有答题日期，而且很多是没有判过的试卷，有的写着一个“优”字，有的写着一个“良”字。暗查组专家说：“这卷子可以从建矿那天使用到关矿那天了，因为谁都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考的啊!”

溶溪乡锰矿厂

疑似多个包工头分采，应急预案是抄的

按照企业主的说法，溶溪乡锰矿厂原来是乡办企业，后来转为私人合股经营，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它既然是一家老矿，安全生产应该比较规范，但令暗查组意外的是，该矿的安全管理混乱程度与大军锰业有限公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还没有走近该矿的风井口，暗查人员远远就看见有两名矿工正推着手推车，从风井口往外运矿石。卸完后，他们又把手推车从风井口推进去。走近一看，手推车和大军锰业有限公司用的一样，也是木板车。井口处有一间小房子，有专人在做过磅记录。矿工进进出出，风井口的风门大开着，风呼呼往里灌。暗查组再往里走，发现主扇正在运转，灌进来的风又被抽出去了。专家说，按照设计方案，这个井是出风井，风门应保持常闭状态，这样才能保证把井下的污风排出，否则就会出现风流短路问题。

该矿的主井口附近，设有一个卸矿点和一间过磅房。从主井口沿着铁轨往里走，暗查人员看见矿洞里还停着一辆装满矿石的矿车。从副井口延伸出来的铁轨的尽头处是一间过磅房。铁轨下面被挖了一个大洞，刚好容一辆卡车停放;矿车出来后，矿工可以把矿石倒进卡车。应是进风井的副井，却变成了出风井，井口不时吹出阵阵暖风。

“三个井口同时出矿，严重违规。”暗查组专家说。现场种种迹象表明，该矿井很可能有多个包工头在同时开采，各自过磅、出售。暗查组专家说，分包的矿山由于缺乏统一管理，各自为政，根本无法形成完善的监测监控系统、井下人员定位系统、井下紧急避险系统、矿井压风自救系统、矿井供水施救系统和矿井通信联络系统，极易发生事故，事故发生后的应急救援也困难重重。

在检查该矿的应急预案时，暗查组专家发现，该矿居然有尾矿库和瓦斯。

“你们矿上有尾矿库和瓦斯吗?要有的话，那你们就是高危矿，就不应该是现在这种管法了。”

该矿负责人迟疑了半天后回答：“都没有。”

“那你们的预案是怎么写的?是从别的矿上抄来的吧?”

该矿负责人沉默无语。

该矿下井带班记录，和大军锰业有限公司如出一辙：一个月下来，只安排了一人。更让人惊叹的是，该矿安排了一名叫伍开华的负责人下井带班，每天9时下去，11时就上来了，没有做到与工人同时下井、同时升井。有的记录还显示：伍开华是头天9时下井的，次日11时才升井。按时间计算，此人在井下的时间超过了二十四个小时，可见记录管理之混乱。

在安全费用提取方面，暗查组发现，该矿虽有提取记录，但钱用在哪里了，却无下文。对这一问题，矿方没有一人能回答出来。

被问到矿上有没有设立安全管理机构时，该矿负责人明显一愣，反问道：“安全管理机构?”暗查人员说：“就是安全科。把你们安全生产矿长的任命文件给我们看看也行。”该矿负责人翻了半天，就是没有找出来。

据了解，技术人员、安全人员匮乏是秀山县所有锰矿企业的通病。近年来，由于锰矿市场走势下滑，企业经济形势恶化，再加上矿山生活条件艰苦，当地锰矿企业聘请专业人员十分困难，有的专业技术人员到矿上工作一周就离开了。由于没有专业技术人员，大部分企业负责人看不懂相关图纸，导致现场管理混乱。

针对大军锰业有限公司和溶溪乡锰矿厂的种种乱象，暗查组向当地安监部门指出，必须马上采取措施，让两矿停产整顿，如整改后仍无法满足安全生产基本条件，坚决关闭。

秀山之痛

锰矿带来的不仅有财富，还有事故、污染、权力寻租等

从溶溪乡锰矿厂出来，已过19时，车窗外暮色四合。山路两侧的山上，不时闪过亮着灯的小平房。与记者同车的暗查组专家说：“这深山野林里是没人住的，有灯的地方肯定就是矿山。要是晚上来查，都不用找路。”

资料表明，多年来，锰产业成了秀山“靠山吃山”的第一资本，在带动当地经济发展的同时，增添了诸多伤痛。

秀山县锰矿开采历史悠久，开采量大，当地各界与锰矿开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秀山县的官员中，有不少人或明或暗参与锰矿的开采，有的利用手中权力充当了“保护伞”，有的借用评价、办证之机吃拿卡要、索贿受贿。时间一长，一些官员就与矿老板结成了利益共同体，关系错综复杂，进一步增加了矿山关闭整顿的难度。近年来，秀山县有关部门人员频频因此被查处，甚至锒铛入狱。

乱采滥挖形成了大量采空区，安全隐患严重，极易引发重特大事故。今年7月8日，秀山县一长期停产的矿井磊艺锰矿经营部试图非法生产，在检查时发生中毒窒息事故，导致三人死亡。10月3日，三润矿业有限公司中岭山锰矿发生冒顶事故，导致一人死亡。

锰矿开采还给当地带来环境污染问题。2005年8月，在媒体报道之后，有中央领导同志对“锰三角”地区污染问题作出批示，要求加强治理。2006年2月，秀山就成为国家环保部门挂牌督办的重点地区。

种种压力之下，2011年5月，秀山县决定在一个月内关停该县138家涉锰企业，其中包括18家电解锰企业、37家矿山企业、83家锰粉加工厂，并在两年内完成整治。据当地媒体报道，当时秀山县党政领导上阵，采取了各种招数，包括县领导找矿主谈心、以土地出让金补偿财政损失、帮助企业转型、为矿工提供低保、发动学生写信等。重庆市财政局两年一共给秀山县拨款3亿元，支持秀山的政策性减产。

然而，由于诸多原因的存在，这场风暴并没有产生壮士断腕、绝处逢生的效果。在随后的几年中，一些锰矿陆续恢复开采，但建矿和办矿水平并没有明显提升。

锰矿矿业整顿

需要的是痛下决心，真落实

去年12月，国家安全监管总局列出金属非金属矿山50个重点县(市、区)，其中就包括秀山县。根据要求，这些重点县(市、区)应开展安全生产攻坚克难工作，力争“金属非金属矿山的规模化、标准化、机械化、信息化、科学化水平明显提高”，矿山总量下降30%以上。

秀山县安监部门负责人称，当地大部分锰矿的矿层仅有0.3米至0.5米厚，人称“鸡窝矿”，根本不具备“五化”开采条件，实现本质安全无从谈起。大军锰业有限公司、溶溪乡锰矿厂就是这样的小矿山。一些矿老板的心态是：如果加大投资力度、扩大开采规模，受先天资源赋存条件限制，资金回笼短期无望;如果维持现状，可能事故多发、频发，随时有被停产整顿甚至关闭的危险。两相权衡之下，矿老板就在矛盾的心态下冒险生产，顶着炸弹过日子。

据秀山县县长王杰介绍，锰矿开采给该县带来的财税收入，最高时一度达到总量的70%。近年，由于锰矿市场进入下行空间，很多锰矿企业主动停产，这一数字降到现在的30%左右。现在正是关井压产、淘汰落后的大好机会，县里力争在三五年内关停所有小锰矿。那么，秀山县如何走出关停、开采，再关停、再开采的循环呢?据称，县里近期将采取大动作，一是发展商贸物流园区，二是发展旅游业。

县领导这样表态，但关闭指令落实得如何呢?在大军锰业有限公司的一处废弃矿井，当地仅在井口处简单砌了一道砖墙。墙上糊的泥未干，上面涂写有一个红色的“封”字，落款为“秀山县政府”。用手一推，砖墙摇摇晃晃，意味着矿主如果想恢复生产，随时可以拆墙进入，重新开工。这些，远远达不到国家出台的非煤矿山关闭标准。

目前，秀山县取得安全生产许可证的非煤矿山企业有66家，其中地下开采企业37家(主要是锰矿)，近期将再关闭5家，新建的还有8家。正如暗查组所指出的，当地在关闭整顿锰矿方面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需要下更大的决心，拿出更扎实有效的举措。